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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緒言
中國佛學，萌芽於後漢，醞釀於魏晉，大成於隋唐。空有二輪，八宗分立。性、相、臺、賢為四大佛學，禪、淨、律、密為四大佛法；然教外別傳，禪宗殊勝。唐末會昌滅佛，宗派陵夷，惟禪宗四空依傍，因以盛傳。
宋代禪徒，空疏經教，生活縱逸，或則發淺慧而守暗禪，或則失方便而難宗旨; 對於經教名相，鑽研未深，步步涉有，處處談空。法眼文益第三傳永明延壽大師，深嗟末世禪徒，有未實證，任妄談禪，因標華嚴禪之旨，力濟時弊。法眼門風，禪尊達摩，教導賢首。延壽宗鏡錄卷三十四云：「教是華嚴，宗即達摩。」華嚴示一心廣大之文，達摩顯眾生心性之旨，貫徹賢首理事圓融之思想。祖佛同詮禪教一致，此延壽思想之第一特質也。
延壽約集天臺、賢首、慈恩性相三宗之知法比丘，質詢詰難，而以心宗旨要折中之；雖云融會性相，但要緊處為會相歸性，是以宗鏡錄以華嚴圓教最上乘。延壽以大乘空、有諸經，納入「宗鏡」之「一法」之中，其論立心為宗，取勝而言，約法性宗說。宗鏡錄卷二云：「何謂一心？謂真妄、染淨一切諸法無二之性，故名為一；此無二處，諸法中實不同虛空，性自神解，故名為心。」又云「欲知法要，心是十二部經之根本，入道要門。」一切法行，不出自心，故結論曰:「諸祖只是以心傳心，達者即可，更無別法。」融會性相、立心為宗，此延壽思想之第二特質也。
禪主自力，淨土主他力，前人因有難行道與易行道之別。其實禪徒內心參究，以達明心見性；淨土篤行念佛，祈得永生，同為不重文字，著重實踐，而最終目的，亦在令眾生還證真如而已。故乃相即相入，互攝互融。延壽倡以禪觀為主，念佛為輔，主唯心淨土之說。藉念佛而入禪定，不同一般念佛求生西方。念佛不礙坐禪，坐禪不礙念佛，以此為圓修之妙行。一空一有，
行而不悖，此即般若妙用；悲智雙運，自他兼濟。故太虛大師稱之透禪修淨，真乃「猶如帶角虎」。其淨土禪有師承、有功夫，四料簡偈可知耳。唯心淨土、禪淨雙修，此延壽思想之第三特質也。
中國佛學港宗派紛繁，門戶之見，入主出奴，師承家法，自囿樊籬，如此自我固閉，有識者所不取也。至若禪徒鄙棄文字，教外別傳；淨土唯知仰仗他力，求生西方，此皆不無偏至。延壽師慧眼獨具，思想圓融無礙，既折中天臺、華嚴、唯識以一心，去蕪存菁，烘托禪理；復調和禪淨，合念佛、讀經、禪定於一爐而共冶之。從此中國佛學發展，或則禪淨合修、或則宗教和會，其影響可謂深遠矣。
永明延壽 (公元九O四至九七五年) 乃禪宗五家法眼之益一系，參學於天台德韶，受禪法而得印可；同時致力淨土之業，為蓮社六祖，彼受吳越王弘俶之尊敬，所度弟子甚多，其著書有從禪宗立場出發者如宗鏡錄一百卷，復有從淨土立場出發者如萬善同歸集等。本文通過對延壽思想之全面探討，對關心當代佛教機運之人士，諒必不無啟迪之作用。
第二章 永明延壽之生平傳略
第一節 三種傳記
惠洪禪林僧寶傳、念常佛祖歷代通載二書，綜述延壽生平，最為詳贍，郭明宋元佛教敘延壽生平一節，即據以整理，本文亦擬以此為張本。
延壽 (公元九O四至九七五年)，俗姓王，餘杭人。年二十八，為華亭鎮將(注（1）)。年三十四，捨俗出家，於天臺山修習禪定，從德詔受法。後往明州雪竇山，住持資聖寺。宋太祖建隆元年，吳越王錢俶，延請住持杭州靈隱山新寺；第二年，又請住持永明寺，「眾至二千人，時號慈氏下生。」(注（2）)居永明寺十五年，度弟子千七百人。宋太祖開寶七年，入天臺山，度戒萬餘人。(注（3）)延壽一生，誦法華經一萬三千部。禪教兼重，主唯心淨土。高麗王遣使奉書，敘弟子禮。著有宗鏡錄一百卷、萬善同歸集三卷、唯心訣一卷，以及詩文若干篇。延壽卒於開寶八年，卒年七十二，賜謚智覺禪師。(注（4）)
關於存世延壽之傳記，較早者有以下三種：一為贊寧等奉敕撰宋高僧傳、二為道原撰景德傳燈錄、三為志磐撰佛祖統記。三者俱為宋人著作，但各代表三種不同評價：一曰興福、二曰參禪、三曰念佛，於此可見延壽成就之三方面。現抄錄三種傳記於後，並附案語。
第一種：宋高僧傳卷二十八興福篇宋錢塘永明寺延壽傳云：
釋延壽，姓王，本錢塘人也。兩浙有國，時為吏，督納軍需。其性純直，口無二言。誦徹法華經，聲不輟響。屬翠巖參公盛化，壽捨妻孥，削染登戒。嘗於臺嶺天柱峰九旬習定，有鳥類尺鷃，巢棲於衣褶中。乃得韶禪師決擇所見，遷遁於雪竇山，除誨人外，瀑布前坐諷禪默，衣無繒纊，布襦卒歲，食無重味，野蔬斷中。漢南國王錢氏最所欽尚，請壽行方等懺，贖物類放生，汛愛慈柔，或非禮相干，顏貌不動。誦法華一萬三千許部，多勵信人，營造塔像，自無貯畜。雅好詩道，著萬善同歸，宗鏡錄等數千萬言。高麗國王覽其錄，遣使遺金線織成袈裟、紫水精數珠、金澡罐等。以開寶八年乙亥終於住寺，春秋七十二，法臘三十七，葬於大慈山，樹亭誌焉。
贊寧高僧傳，於太宗端拱元年（公元九八八年）撰成呈上，距延壽之死，不過十二年。此書上承道宣之作，所載錄凡正傳五百三十三人，附見一百三十人，並考論其人生平言論行事，分為十類；譯經第一、義解第二、習禪第三、明律第四、護法第五、感通第六、遺身第七、讀誦第八、興福第九、雜科第十。延壽傳置於興福篇中，文又簡略，可見不夠確切，蓋延壽乃禪教兼重之一代宗師，絕非彼輩不學無術，只從事慈善事業之「興福」僧人可比。
第二種：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六吉州青原山行思禪師第十世天臺山德紹國師法嗣延壽傳云：
杭州慧日永明寺智覺禪師延壽，餘杭人也。姓王氏。總角之歲，歸心佛乘。既冠，不茹葷，日唯一食。持法華經，七行俱下，纔六旬，悉能誦之。感群羊跪聽。年二十八，為華亭鎮將，屬翠巖永明大師遷止龍冊寺，大闡玄化。時吳越文穆王，知師慕道，乃從其志，放令出家。禮翠巖為師，執勞供眾，都忘身宰，衣不繒纊，食無重味，野蔬布襦，以遣朝夕。尋往天臺山天柱峰，九旬習定，有鳥類尺鷃，巢於衣襦中。既謁韶國師，一見而深器之，密授玄旨，仍謂師曰：汝與元帥有緣，他日大興佛事。密受記。初往明州雪竇山，學侶臻湊，師上堂曰：雪竇遮裏，迅瀑千尋，不停纖粟，奇巖萬仞，無立足處，汝等諸人，向什麼處進步？時有僧問：雪竇一徑，如何履踐？師曰：步步寒華結，言言徹底冰。建隆元年，忠懿王請入居靈隱山新寺，為第一世。明年，復請住永明大道場，為第二世，眾盈二千。僧問：如何是永明妙旨？師曰：更添香著。曰：謝師指示。師曰：且喜勿交涉。師有偈曰：欲識永明旨，門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風來波浪起。問學人久在永明，為什麼不會永明家風？師曰：不會處會取。曰：不會處如何會？師曰：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紅塵。問：成佛成祖，亦出不得，六道輪迴，亦出不得，未審出箇什麼不得？師曰：出汝問處不得。問：承教有言，一切諸佛及佛法，皆從此經出，如何是此經？師曰：長時轉不停，非義亦非聲。問：如何受持？師曰：若須受持者，應須用眼聽。問：如何是大圓鏡？師曰：破沙盆。師居永明道場十五載，度弟子一千七百人。開寶七年，入天臺山，度戒約萬餘人。常與七眾受菩薩戒，夜施鬼神食，朝放諸生類，不可稱算，六時散華。行道餘力，念法華經一萬三千部，著宗鏡錄一百卷，詩偈賦詠，凡千萬言，播於海外。高麗國王覽師言教，遣使齎書，敘弟子之禮，奉金線織成袈裟、紫水精數珠、金澡罐等。彼國僧三十六人，親承印記，前後歸本國，各化一方。以開寶八年乙亥十二月示疾，二十六日辰時，焚香告眾，跏趺而亡。明年正月六日，塔於大慈山。壽七十二，臘四十二，太宗皇帝賜額曰壽寧禪院。
道原撰景德傳燈錄，意在融合「祖圖」及「語錄」，說明法統宗流兼以考見諸家之內容。楊億傳燈錄序云：「逮五葉而始盛，分千燈而益繁。……披奕世之祖圖，采諸方之語錄，次序其源派，錯綜其辭句。」禪宗不立文字，直接心源；不踐階梯，經登佛地。傳燈諸錄，有以誌之。景德傳燈錄比宋高僧傳晚出十六年，距延壽之死，亦不過二十八年，亦可謂時代相承。照傳燈錄所誌，禪宗二十八祖中華初祖為菩提達摩，歷慧可、僧璨、道信、弘忍，而至三十三祖中華六祖慧能，慧能法嗣，一花五葉，其中吉州青原山行思禪師一系，延壽即為行思十世法嗣。行思八世法嗣金陵清涼文益禪師，號為清涼之宗，卒謚大法眼禪師，名其支為法眼宗。天臺德韶為法眼宗第二代法嗣，永明延壽即為第三代法嗣。（注（5））。
第三種：佛祖統記卷二十六淨土立教志蓮社六祖永明智覺法師延壽傳云：
法師延壽，字沖玄。總角誦法華經，五行俱下，六旬而畢。吳越錢氏時，為稅務專知，用官錢買魚蝦放生，事發，當棄市。吳越王使人視之，曰：色變則斬，不變則舍之。已而色不變，遂貸命。因投四明翠岩禪師出家，衣不繒纊，食無重味，復往參韶國師，發明心要，嘗謂曰：汝與元帥有緣，他日當大作佛事，惜吾不及見耳。初往天臺山智者岩，九旬習定，有鳥巢於衣褶。復於國清行法華懺，夜見神人，持戟而入，師訶之曰：何得擅入？對曰：見積淨業，方得到此。夜半遶像，見普賢前蓮花在手，遂上智者岩，作二鬮，一曰一生禪定，二曰誦經萬善，莊嚴淨土，乃冥心精禱，得誦經萬善鬮，乃至七度。於是一意專修淨業，振錫金華天柱峰，誦經三載。禪觀中，見觀音以甘露灌其口，遂獲辯才。初演法於雪竇，建隆元年，忠懿王請住靈隱，二年遷永明。日課一百八事，未嘗暫廢。學者參問，指心為宗，以悟為則。日暮，往別峰行道念佛，旁人聞螺貝天樂之聲，忠懿王歉曰：自古求西方者，未有如此之專切也。乃為立西方香嚴，以成其志。居永明十五年，弟子一千七百人，常與眾授菩薩戒，夜施鬼神食，盡放生命，皆悉回向莊嚴淨土，時人號為慈氏下生。開寶八年二月二十六日，晨起焚香告眾，跏趺而化，賜號智覺禪師。師道播海外，高麗國王致書獻物，敘弟子禮。師以天臺、賢首、慈恩三宗互有同異，乃館其徒之知法者，博閱義海，更相質難，師以心宗以衡平之。又集大乘經論六十部，兩土聖賢三百家之言，證成唯心之旨，為書百卷，名曰宗鏡。又述萬善同歸集，指歸淨土，最得其要。師既亡，起塔山中，有僧來自臨川曰：我病中入冥，得放還，見殿中僧像，閰羅王自來頂拜，我問此像何人？吏曰：杭州壽禪師也，聞已於西方上品受生。王敬其人，故於此禮耳。崇寧中，追謚宗照禪師。
志磐之撰佛祖統紀，本為紀述天臺一宗之傳授。然既作山家教典志，又以「人理教化，具足成就，由五濁而登九品者，唯念佛三昧之道為能爾」，（注（6）），遂成淨土立教志三卷，卷首注云：「四明石芝曉禪師，取異代同修淨業，功德高盛者，立為七祖。今故遵之，以為淨土教門之師法焉。」（注（7））彼以延壽為蓮社六祖。佛祖統紀一書，成於南宋度宗咸淳五年（公元一二六九年），是三種傳記中最晚出者，可見其內容與前二種復有不同，所重亦互異。
概言之，宋高僧傳表現延壽興福一面，記載簡略；景德傳燈錄，述其源流作風，表現其為禪門高弟；至佛祖統紀，敘其歸趣唯心淨土，表現其禪淨合修。三篇互校，可見延壽生平梗概。
（待續）
附注：
（1）延壽出家前之身份，諸說不一：一、贊寧宋高僧傳謂其「時為吏，督納軍須。」二、惠洪禪林僧寶傳謂其「年二十八，為華亭鎮將。」元念常佛祖歷代通載因之。三、東坡志林（卷二道釋•壽禪師放生）謂其「本北郭稅務專知官。」宗曉樂邦文類因之。四、宗曇秀人生寶鑒（卷一永明延壽）謂其「長為儒生。」今且依禪林僧寶傳。
（2）宋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九永明智覺禪師（續藏一三七、頁二四O）
（3）元念常：佛祖歷代通載卷十八永明智覺禪師（頁八）
（4）參考郭朋：宋元佛教頁一四一至二
（5）宋契嵩：傳法正宗記卷八（大正五一、頁七五九）
（6）宋志磐：淨土立教志卷一（頁一）
（7）石芝宗曉禪師所謂之蓮社七祖：始祖慧遠、二祖善導、三祖承遠、四祖法照、五祖少康、六祖延壽、七祖省常。
作者: 施仲謀博士 (現為香港大學中文學院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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