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概論》正式出版於半個多世紀前之香港,為印順導師之力作,行文流暢通順自不待言,書中對佛法之深奧義理之闡釋,尤令人深深讚歎!其最可貴者,厥為全書大部分,皆依根本聖典《阿含經》而寫,慎密地避免了其時佛教界中,大小二乘之爭論,並嚴正地指出小乘之偏執狹隘、故步自封,有負佛出人間本懷之嫌;而一部分大乘學者之隨俗遷流,過度貶抑小乘而自視大乘,亦有「數典忘祖」的意味,而就其神化、梵化之事象,更令人擔憂。如此之不及太過,實有礙於佛法之正常開展。導師指出:「佛法本無大小之分,佛法的真理並沒有兩樣,也不應該有兩樣。所謂大小之別,只是行願上之深淺而已。」由是於全書中,導師處處引經據典,為我們展示一正確之佛法意念、目標與方便,應該「徹底的洗革此愛染為本的人生,改造為以正智為本的人生」,從而超越情愛的執著,達致自由解脫的無生如佛者。
《佛法概論》經由印順導師修訂後共有二十章,現筆者試將之分為下列數項摘要,以便正確掌握其中內容:
第一及第二章為細析佛法之根本——「三寶」——佛、法、僧之意義。其中以法義及法典的解說精簡而有序,使讀者有概略性的認識。
第三至第六章及第八至第十二章,據導師云,係其早前之〈阿含講要〉重編而成,以《阿含經》較質樸而根本,為三乘共依之聖典;而大乘經本較複雜而需辯析,易招異解者所非議。前四章說明佛法與有情之關係,指出佛法是從有情說起的,而人類在有情界地位之超勝與難得,苦樂參半之環境堪可修學佛法以得昇進及解脫,繼之從各方面細論有情身心之延續與生死流轉的現象,從而帶出流轉的原因——業力與心識(第七及第八章)。
第九章為佛教的緣起世界觀,否定外教的創造說、發展說或組織說;其觀點或有部份與現今所認知的不同,但大致上並不相違。對於我們人類所依止的器世間之安立,導師大抵引用往昔印度之傳說,但說明這並非佛陀的工作重心;佛陀是理智、道德、揭示人生真理的宗教家。
交代了佛法與人生的關係後,第十章開始論述佛法之核心及修道方向。導師以兩章(第十及第十一章)論述「因緣」為佛法之核心教義,指出「緣起法」是一切法之根本,此乃釋尊觀察宇宙人生所得之確論;而於人類切身關係來說,四聖諦與十二因緣之認識,能使學佛者了解何謂生死流轉,以及如何能超脫還滅,導向寂靜自在的涅槃境界。
隨後二章(第十二及第十三章)討論教義中之「三法印」與「一法印」,以及「中道行」之要義。前章指出三法印即是一法印,皆為「空性」之不同演繹,教內或有個別倚重一方乃至否定另一方之學者,但實在毋須如此。後章詳述一些古今偏頗之宗教,以神權或非理(錯誤的教理)非行(邪行)導引世人,此實在加添苦困於眾生;繼而指出「中道行」(正覺德行)的必要,這即是「勤修戒定慧(八正道),息滅貪瞋癡」等煩惱的理據與實踐。
以後數章就修學之問題,討論如何培育德行,以及說明佛法信徒之類別;並就「三無漏學(戒定慧)」作出詳細論述。末後二章,是對菩薩行的讚歎和闡述「解脫」與「正覺」的分別。
「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此段經文出自《增一阿含經》,是印順導師終身秉持和倡導「人間佛教」之根據。導師確信釋尊大慈悲,在人間示現成佛,示現「佛性」乃是「人性淨化的究竟」,即人人可以成佛,是故佛教是人的宗教,不是鬼或神的宗教。某些對佛教的誤解,如人老了才學佛,人死了家屬才摸上佛門來求超度,乃至認為佛教與人生無大關涉,或認為佛教是消極悲觀而無補益於社會;這些誤解,是由於正信佛教的義理未能全面開展,使佛法淪於「神化」或「梵化」。前者與一般高級或低級的外教無異,只可短暫撫慰這個不圓滿、以愛染為本的人生;後者卻遠超現實,妄執有一真常的「我」或「靈」,與宇宙本體的「梵」同一,這與釋尊所正覺之宇宙人生真理——「無我」或「緣起性空」之真實義相違。
印順導師認為,佛法之核心教義在「緣起」,乃釋尊之最大發現。一切法由「緣起相依相續」故,所以是「生滅無常」、「無實自我——無我」,所以是「空」(涅槃寂靜),是為「三法印」——依此而判斷所示之法是否究竟正確(了義)之佛法;此亦名「中道緣起正見」,即依緣起法故,現象之生起與還滅,皆非實有或實無,僅是如幻之生滅而已,由是不起「有見」或「無見」,安住於中道正見了。於人類而言,因「無常」故是苦,能夠知「苦」乃可溯其因而悟「集」以斷之,故修「道」以證無生之「滅」;此「四聖諦」乃是世間與出世間之真理。又因「諸行無常」,是故人之德性與階位可升可沉,隨波逐流或層層昇進,皆在意念行為之中,全無「神祐」或「命定」之理;此以人為本的自覺自重之積極意義昭然,何得謂佛教為消極而無補益於社會人生?!
於法而言「中道」,於人而言「中道行」,乃佛弟子處世為人及修行之內容。佛所開示非苦非樂的中道行,不是縱欲與苦行的折中,而是以正見法性之智為首,以化情導行,克制情愛與我執所引發之困苦而得自在。導師認為中道行是隨順於法而現覺於法的,其具體之實踐是「八正道」;八正道為三增上學——戒定慧所攝,乃修道之根基。於修行時趨向於世間善法名為「世間八正道」,若與四聖諦義理相契合,則名為「出世間八正道」。以個人的修學而言,即使修行成就需經歷漫長之時空,然而能勘破人生之苦困,了知我執之毒害,便毅然棄之,實踐中道行,實現正覺的生活,身心乃得澄淨自在。如是「心淨則眾生淨,眾生淨則國土淨」,此方已是淨土;處此「和樂善生」之國土,雖云仍要經歷生死之苦,但對比未知未覺眾生的千萬熱惱,已漸成怡然自得之菩薩道行者,可勉力作種種利益眾生的工作了。
誠然,菩薩道確非容易實行,否則,何以需要經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呢?然而這要比以染愛為主的人生,所受之無限劫輪迴與痛苦超勝得多了!菩薩道行者且層層昇進,從利他中完成利己,實現清淨、自他和樂的社會。此中深化德行的道理,本書自第十四章(德行的心素與實施原則)及隨後各章,均有精闢的解說。導師提出「八法」——慚、愧、精進、不放逸、信、無貪、無瞋、無癡,為德行的心理要素,應從淺入深實踐,使其圓滿成就以淨化自心,這是每個願樂佛法的人,所應深深體會與努力的方向。而隨後三章(佛法的信徒與在家出家二眾的德行),展示正信佛弟子應有的行誼、素養與責任,這強調嚴淨的操守,並互相扶持;亦顯示各別的根性與力量所在,作出適性的選擇,為出家的內弘或在家的外護角色,因而知所遵從,漸次入道。如是於菩提道上,乃可不致踟躕不進,或前後失據,或半途退墮。
第十八章「戒定慧的考察」,為佛教徒之關鍵行門,導師為我們細心解說。首先持戒,以廣義說,一切正行包括其中;以狹義言之,我們既知以情愛為本人生之困苦,便要改變成為以正智為本的人生,當須勤斷過去一切之不善——貪瞋癡及一切從屬的負面身心行為;但因無始以來之積習,並非一時能斷,故需以戒律制之,令自己節制而不易犯過。若犯了戒就不應覆藏,應發露懺悔並不再犯,便可以還得清淨。由是一切戒條均為保持三業清淨,於此基礎上,修定才能有所成就。定為入道之門,自定中才能引發智慧;以譬喻說,慧為燈火,定為燈罩,智慧之火為定之罩所護,則能抵禦風之吹襲而長明不滅。習定的方法很多,但都以調身、調息、調心為基,使身心保持安定平靜而起觀慧。又修習禪定必以離欲為先(尤其是須離男女之淫欲),因為離欲才能得正定。但佛法所說的離欲,是重於內心煩惱的調伏,並不是拒絕世間的一切,由是以淨化自心而作適當的受用,慎防貪愛物欲所牽制;簡言之,是以「少欲知足」為尚。
「依戒生定,從定發慧」,一般是如此說,但要知道得定不一定即能發慧,有些外道定力極深,也還是流轉於生死當中。所以說要「多聞熏習,如理思惟」,以聞慧、思慧為根基,從定中去熏習,才能引發「般若」——「無漏慧」現前。有關「聞思修三慧」之修學次第,經論上說「四預流支」——親近善男子,聽正法,內正思惟,法次法向。這是說首先要親近善知識聽聞正法,但印順導師告訴我們知識不一定是善的,知識的善與惡,不是容易判斷的,所以又有「四依法」作為修學所依的準則,那就是:「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依智不依識」。前三者可說是抉擇所聞為正法以思維之條件,「法次法向」是依法而修,從定中「依智不依識」去修習,那是說應依「離相、無分別」的智慧而修,才能引發如實的觀慧,引導德行向於正覺的解脫。怎樣才能引發如實的觀慧呢?導師認為禪修的方便是很多的,例如:四念處觀、四諦觀、緣起的生起還滅觀、及勝義空觀等等。
至此導師皆以平實無華之筆,為學人揭示正確之佛法。或有人以為看來無大深意,或有以為所述多為初期佛法之義,於大乘深奧精妙之教理少有提及,有偏向小乘之嫌。其實情況並非如此,導師熟覽經典,深明佛教流布豎橫之相:何者為本,何者為末;何者不及,何者太過;何者為究竟,何者為方便。任何偏於一方之演變與發展,並不等於進化與正確。根本佛典之《阿含經》為三乘所共依,並非聲聞乘所獨有,菩薩乘之教理亦以根本佛法為基,開展為深化之德行。導師指出,佛滅後初期為一般苦行修道者所右,趨於隱遁、獨善的傾向,確實與釋尊之「人間佛教」精神有所不同;以後發展之部派佛教轉入細微義理的研究和爭論,隨後部分大乘佛教之高調梵唱與密化,皆有偏離根本佛法樸實無華、接近人間佛教之失。是故導師於末後二章極為讚歎「人間中道菩薩行」之難得,以及解脫與正覺之特勝。導師認為菩薩道是源於釋尊的根本佛法,發揮佛陀之本懷;菩薩依於空慧與慈悲而得無量三昧,行四攝以濟度眾生,又依三心——無所得心、菩提心及大悲心,加之長遠心而廣修六度萬行,利益眾生,從利他中完成自利,亦即是從利他中圓滿成就三心。六度之義與八正道相仿,乃是八正道之深化廣行,是圓滿「無貪無瞋無癡」的德行。
正覺、解脫與涅槃,為學佛人之終極目標。涅槃之義有頗多解說,唯導師認為「生死解脫」一說為最勝。這不是說「現生不死,未來永生」,而是未來的生死苦迫的不再生起,於現生的苦迫中得自在,這是當體解脫,即是涅槃。從無漏慧的智證法性空說,佛與聲聞是同得正覺與解脫的,但聲聞偏重於解脫,而佛之正覺是普遍性的,究竟性的,稱為無上正遍覺者,超勝聲聞多了。須知三乘同證空性的聖人不是神,只是以智證空寂,得離欲解脫的自由人。但聲聞的清淨解脫,還有餘習,而菩薩經歷三大阿僧祗劫修行,所積累的福德智慧無量無邊,並漸漸的消除習氣,等到成佛,煩惱與習氣皆已斷盡;「三德」——法身德、般若德、解脫德的平衡發展完成,達致徹底而圓滿的正覺。
台灣新竹福嚴佛學院大殿前有一對聯,乃印順導師所作,聯曰:「福德與智慧齊修庶乎中道,嚴明共慈悲相應可謂真乘。」聯義昭然揭示修學佛法之正確方向和原則。導師於五十年代末避亂到香港,完成此書後移錫台灣,創立福嚴佛學院以育僧才,亦為遂其「人間佛教」之願以助正信佛教之復興。所謂「不忍眾生苦,不忍聖教衰」,導師之悲願至今可謂已現曙光,台島佛教事業一片興隆,雖或與導師之旨歸未盡相同,然一切世事之錯亂與積習,須待時節因緣以撥正。以香港而言,二十世紀戰後世界民智大開,而導師此書亦適時面世,確乎給予香港學佛者一指路明燈;然久屈於外力與外教之壓抑,直至二十世紀末方一伸困頓,佛教向榮舒展;只是導師今已作古,天人眼滅,幸有師所啟迪之學僧法侶不辭勞苦,四方應化,秉承師訓以導引蒼生。數年前定賢法師受學於福嚴後返港,依止 上暢下懷老法師弘化,於中華佛教圖書館歷半年主講二十課「佛法概論研讀班」,課程自始至終常滿,聽者涵括男女老少,初機耆舊,幼學博識,融聚一堂,領受法味;筆者叨陪末座,亦得領法益。但願此情此境能相續連綿於未來,正信佛法得以昌隆,以暢世尊與印順導師之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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